木心有句名言:“秋天的风,都是从往年吹来的。”的确,凉风四起时,眼前会闪过红柿的陈年色彩;鼻间会拂过桂花的旧式味道;就连耳边都会掠过群雁的古老声音。
但每逢秋日,最让我梦回从前的,还是那灰砖烟囱里的缕缕炊烟。在万物沉坠噤声之时,那股淡青之色却缥缈而上,在秋日的天空翩翩起舞,摇曳生姿。
当秋天接近尾声时,农人们便收起镰刀和犁耙,把时间结结实实地交给那一方泥土的灶台。光是柴禾就要准备好几种。稻草晒干后用来引火是极好的。作为软柴,它燃烧的速度很快,但火力有所欠缺。而棉花采尽后的枝梗,就是增添火力的上好硬柴。还有一种介于桔梗与棉花梗之间的柴,就是晒干后的蓖麻梗,茎秆笔直,干脆易折,也是灶膛里的火力王者。
深秋的早上,母亲踏霜而行,从高高的草垛里扯出一把暗黄的稻草。当火苗爬满这枯秆,米灰色的烟雾便袅袅生起,一天的日子也就燃起了热气。她总要煮上一锅南瓜粥,稻草之上铺一层棉梗后,火焰变得沉稳而通红。锅子里南瓜的香甜气息咕嘟咕嘟地弥漫开,而那瓦片之上,也正有缕缕轻烟,徐徐晕开,在村庄的上空挥毫泼墨。
我独爱这份秋日的烟火,只因它于肃杀之中依然生机,于清冷之中仍旧热切,既无夏的灼眼,也无冬的孤绝。在这霜愈重,色愈浓的秋日里,这柴火中升起的炊烟,是远行者的念想,亦是归家人的心安。
在那天气阴沉冷峻的秋日傍晚,当灰扑扑的云层被风推入“沙沙”作响的杨树林,枯黄的树叶在风中翻飞旋转而后落下时,父亲骑着摩托车刚好到家。他脱下做工的工作服,又取出还冒着热气的炒粉,喊我和妹妹趁热吃。
每当我们放假回家,父亲便会上街买菜,给我们做一顿他拿手的家常饭。他是急性子,所以灶膛里总是火力十足。那烟囱里的炊烟,将父亲沉默的爱,在苍穹之上描绘出了形状,遒劲而流畅。
我们坐在厨房门口,一边吃着父亲买回来的零食,一边看着那段青灰色的烟雾越飞越远,最后散尽在风中时,桌子上也摆好了父亲做好的菜肴。他轻声地唤我们吃饭,我们一人捧一只碗,围坐于桌前。父亲抬手给我们夹菜,一股柴禾的幽涩味道从他的衣袖之间飞散出来。多年以后,才突然发觉,这幽涩之味正是触发炊烟往事的记忆点。不管时间如何流逝,世事如何变幻,只要鼻子一捕捉到这个味道,脑海里便会瞬间浮现那黄泥土灶,那灰砖烟囱,那白露为霜的秋,和那灶口添柴的人。
后来,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,看过许多秋天的云,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,却再未见识过那般的秋日烟火色。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炊烟之下的一粥一饭,它们无不是人间的诗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