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记得它们是被装在一个铁皮饼干盒里。盒子周身布满绝望的锈迹,已经无法辨出曾经装的是什么饼干。现在,里面是磁带,被我费尽心思塞得盒子里不留一丝空隙,满满当当地充盈着胡须刚刚探头时的岁月。
鲜鱼口镇平时静得如一潭死水,赶集天来到,一石激起千层浪,整个镇就沸腾了。瓜果蔬菜、油饼蒸糕、犁铧锄头、锅碗瓢盆、鸡鸭牲畜等,从我不知道的地方似水一样汇来,停滞于此。它们全都在这弹丸之地拥挤推搡,就像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草,繁茂得格外喧哗。
车如流水马如龙。太阳升高了,突然听见一句“如果你也是心儿碎/陪你喝一杯/我要美酒加咖啡/一杯又一杯”。邓丽君软糯甜腻的声音绸缎般从这粗糙的街道上滑过,滑过也就滑过,忙于生计的人行色匆匆,可不会去品味这些来自港台的音乐。
我们却不。其时青春萌发,渴望拥抱这个世界,然而每天混迹于这僻陋小镇,似被废除的太子。我们似乎每时都能感觉体内的水分在流失,最后只能枯掉,馊掉。就在这干燥的心境中,来自港台的流行音乐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,通往繁华之地。在我们看来,那里是世界之都。
想想看,坐在鲜鱼口镇蓬头垢面的屋檐下,把一盘磁带塞进录音机,摁下按钮,那些纷纷从那小盒子里跳出来的歌星衣着华丽不染一尘,说着港台话,与我们鲜鱼口镇的人迥然不同。
我们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模样。
卖磁带的老板染黄头发,穿花衬衣和尼龙布喇叭裤,脚蹬一双尖头皮鞋,一副麦克镜挂在衬衣领口中央,像是硕大的项链。他怕是整个集市上最潮流的人。
黄头发老板每个赶集日都骑一辆载重自行车,车把子上悬一台录音机,后座用橡胶带拴一个大纸箱(那纸箱上印着红塔山和塔形的图文)。他把摊位摆在信用社外面的墙角,一到赶集日,来信用社存取钱款的人络绎不绝。他像抻被子一样将一块塑料布铺在地上,然后从车上卸下纸箱,猛地倒过来,里面的磁带似麻将倾倒,花花绿绿,杂然其上。他并不把磁带码放规整,转身把录音机取来放在地上,腋下夹着插线板踏进信用社。他给里面某个工作人员递烟,那人笑笑,用手接着。他又从屁股上的包里掏打火机,嚓嚓点燃递过去,那人又笑笑,用手掩住点烟。他就是靠这样熟练的交际手段,让录音机通了电。
一切准备就绪,他从地上选了一盒磁带,然后打开录音机,将磁带轻轻插进去,关好,按下按钮。几秒后,音乐出来,他将声音调到最大,瞬时,来自遥远港台的声音在逼仄的鲜鱼口镇上空隆重响起。
“对你爱爱爱不完,我可以天天年年月月到永远”,在这样动感的旋律下,许多人都扭头来看,却见他手里夹着烟,踩着音乐节拍似踩着水,在地上摇摇摆摆。我们是那么崇拜,就想,人家必定是见过世面的,看看这舞,起码超过鲜鱼口镇十多年。
钟大头却不以为然,他的注意力在那台录音机上。
“看见没有?那录音机是四个喇叭的。”
那时大家都是数喇叭数量来决定买哪一款,数量越多越贵。多数人都是买单喇叭,顶多就是双喇叭。我记得母亲当时的工资是三十六元,不吃不喝一年也才四百多,就这样还买不起一个双喇叭,而他偏偏就有一台四个喇叭的录音机!
我和钟大头都受了刺激,深知这辈子是买不起了。于是我们只好买磁带,买了去钟大头家放,他家有一个单喇叭录音机。
钟大头的表哥开了一家磁带翻录店,那些翻录的磁带更便宜。我们从那里拿回很多当红歌星的磁带听,就坐在钟大头房间的矮凳上,矮凳有个脚松动了,发出叽叽嘎嘎的噪声,可是很快就被来自遥远港台的流行声音给淹没掉。我们听着歌,看着窗外鲜鱼口镇的天,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繁华摩登的世界,像是真的看见了。那扇简陋的窗似乎通往了未来。
为了向同学们显摆,我们把磁带带到学校。课间拿出来,惹得大家啧啧称赞。有人要借,我们也慷慨同意,但申明不许弄坏。一次有同学把磁带弄丢了,钟大头让赔,我觉得反正是翻录的,没必要。他却不,扭住那人狠狠揍了一拳。
“你给我等着!”那人哭着跑开。
当天下午一出校门,钟大头的父亲便站在门口。他的表情阴郁,透着凶相,钟大头说了声“完了”。
钟父如抓一条狗一样把钟大头抓过来,说:“拿出来!”
钟大头瑟瑟地说:“什,什么?”
钟父抡起一巴掌劈下,我惊得跳起。
那天下午许多人围住我们,嘻嘻哈哈,幸灾乐祸地看着钟大头的父亲从我们的书包里抖出一大堆磁带。这些我们用尽心思翻录的崭新的磁带,噼噼啪啪地敲打着满是尘土的水泥地。周围的人似看抄家现场一样看着这一切,看着我们无比凄惨的神情。
钟父跳将起来,用力在磁带堆里踩跺着。他那庞大的身躯蹦来弹去,像是一只发怒的猩猩。
之后他扬长而去,留下我们和一堆碎片。
钟大头蹲下用手在碎片堆里薅来薅去。我不语。在遭遇这人生路上的一记重拳后,我拎着书包悄然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