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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南幸有樊庶,庶几不负东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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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南新视界

2024-07-23 11:00 海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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樊庶编《宋苏文忠公海外集》书影。作者供图

海南幸有樊庶,庶几不负东坡

文 | 白金杰

读东坡海外诗文易,解东坡海外诗文难,难在“同情之了解”。天堑之隔,使得东坡海外诗文如同海外仙山,可望而不可即,后世选家只能通过转引注释、遥体人情去忖度之、揣摩之,终究隔了一层。直至康熙四十一年(1702),扬州人樊庶到海南临高任县令,亲临其境,才有了首部评批本东坡《海外集》。

  樊庶之前,海南官方虽编纂过几部东坡选本,可惜都是无评无注的作品选编,殊乏特色。樊庶登岛后,觅得一部《居儋录》残编,颇为失望。他认为,苏轼“清忠亮节,凛凛海外”,诗文“晚岁为最”,其海外集竟粗陋至此,实在大不应该,遂立意编纂一部东坡海外集善本,以景行先贤,兼与海外共勉。

  樊庶编本《海外集》不仅极大地拓展了此前海外选本的篇幅,奠定了后世海外集的规模与体例,而且是海南唯一的评批本《海外集》。后世或许可以在樊庶选本的基础上追求体例、内容与注释方面的百尺竿头,却无法复制、超越之,毕竟明清两代集海南职官与性情才子于一身的评批者,仅樊庶一人而已。樊庶与东坡登岛时年岁相近,经历相似,能对苏轼笔下的海南风物如数家珍,也无须远寄遥想就能对苏轼的天涯苦旅感同身受。岭南督学曾为樊庶编本作序,称“临与儋俱海外,千秋契合”,樊庶与苏轼“身与时舛,志共道申”,就点明了樊庶与苏轼在地理上与心理上的天然亲近。

  樊庶编本中的注释多达千条,特别是对海南景观、风土人情的注解,别具史料价值。若非久处其中,必不能领会其佳处。如查慎行作《苏诗补注》注《儋耳山》时,只能转引《南方草木状》《琼州志》《方舆志》等史料,去考证儋耳山的来龙去脉,而樊庶则因公事路过儋耳山,亲眼见证过儋耳山的“山水秀丽,甲于他郡”,遂有评曰:“惜其沦于海外,为不幸耳。公此诗可为兹山吐气。”经樊庶诠释,方知“突兀隘空虚,他山总不如。君看道傍石,尽是补天馀”是苏轼真实的观感,而非文学的夸张。再如樊庶注苏轼《和停云四首》时,对“飓作海浑,天水溟濛”一句特别关注,因为在编集的前一年(康熙四十二年,1703),临高刚经历过一次台风,樊庶作为临高县令主持了灾后重建的具体事宜,因此他一语便道破了此句的妙处:“琼南飓作,海水为之先浑。”若非亲历其事,不会格外留意这一处细节。

樊庶编《苏文忠公海外集》所载晚年苏轼写真画像。作者供图

  樊庶编本中的评点颇具个性色彩,有对海南风物的注解,对苏轼流寓生涯的同情,对苏轼诗文内涵的阐发,还有对苏轼人品文品的赞赏。在出任临高令之前,樊庶是一位工诗善画的性情才子。他早年曾同翰林顾图河、史申义学诗,与江浙诸多才俊诗酒唱和。暮年远赴临高为官,樊庶亦未改当年的豪情雅兴,结交诸多岭南名士。有诗心,才能做得解诗人。樊庶曾这样评价苏轼的《到昌化军谢表》:“观公表中‘生无还期’句,至今为扼惋。不知章惇辈何心!英州不可而改惠州,惠州又不可,又必投之海外而始快。才之为时忌,抑何如是之烈哉!”激愤之情,溢于言表。也曾这样评价苏轼的《与王庠三首》(之二):“读‘实务自枯槁,以求寂灭之乐’句,五百余年下,犹为公扼惋者久之。”同情之心,直抒胸臆。樊庶有诗心,也有慧眼。他能从《和停云诗四首》“良辰过鸟,逝不我停”,读出苏轼的“伤己之迟暮”,从“万里迟子,晨兴宵征。远虎在侧,以宁先生”,读出苏轼的“忧患”与“凄然”,从“弹指太息,浮云几何”读出“豁达”与“了然”,从“久矣此妙声,不闻蓬莱宫”读出“凄冷”与“惨恻”,字字珠玑,又情深意切,令人感慨。

  苏轼最早的和陶诗写于扬州——樊庶的家乡,而最多的和陶诗则写于海南,这似乎注定了樊庶与苏轼的和陶诗的缘分。樊庶将所有和陶诗都收入《海外集》内,尽管这有损“海外”的体例,但保证了组诗气脉的连贯。樊庶认为,苏轼的和陶诗能够领会原诗的真意,是和作中的上品,如大匠运斤,无斧凿痕,便是将和作混入原作,难分轩轾。如评《和饮酒二十首》,陶渊明饮酒诗只是借题写意,并非真饮酒,而苏轼“偶得酒中趣,空杯亦常持”,也是借酒抒情,“此深得原唱本意”。樊庶还注意到,苏轼的和陶诗没有亦步亦趋,如陶渊明《命子》诗后还有一篇《责子》,而苏轼和陶却无此二作。推究原因,樊庶认为这是苏轼有意为之,因为陶渊明五子不好诗书,而苏轼之子苏过“万里侍行,颠沛流离中犹不废学”,故苏轼不会为和诗而和。

  樊庶对苏轼和陶诗的评语,曾引起清乾隆年间广州文人温汝能的重视,他将樊庶与胡仔、朱熹、刘克庄、张自立、查慎行等名家的评批并举,合编于《东坡和陶合笺》中。在后人不曾窥见樊庶《海外集》全貌之前,此书摘录的数则评语就曾引起当代学者的注意,如曾枣庄编《三苏全书》、周裕锴编《苏轼全集校注》、韩国金甫暻撰《苏轼“和陶诗”考论——兼及韩国“和陶诗”》等都曾借此转引过樊庶的评语,其价值可见一斑。

《清初海南儒臣樊庶》(海南历史文化名人丛书)评传。作者提供

  樊庶不仅注苏、评苏,他还身体力行地效苏。相较于苏轼客居海外,不在其位,难谋其政,樊庶则可以主一县之总政,令出即行。如苏轼写《和劝农》,樊庶便以劝农为政事之首,《临高县志》中《龙潭劝农记》就记载樊庶劝农之事。天若大旱,樊庶则去城隍求雨,虔诚祈请上天降罪于他个人,勿要伤民(见《临高县志》);天若久雨,樊庶则辗转反侧,“禾熟愁多雨,惊心不忍眠。无才惟望岁,有口但呼天。”(樊庶《雨夜》)在樊庶的重视下,临高弃耕逃荒的现象终于有所改善,“念年逃窜后,农业渐知还。禾熟高低岸,村连远近山。”(樊庶《阅稼》)再如苏轼曾论海南信巫重祷、杀牛为药等事于《书柳子厚牛赋后》,可惜他有心无力,只能寄文与琼州和尚,希望通过他们来晓谕乡人。樊庶亦重移风化俗,他上任后曾恢复乡约古法,重建文庙,施药救民,因此在读到苏文后深有同感:“琼俗之陋,诚如公记中语,不爽毫发。余亦痛绝之,俗亦为之稍易。及读公此贴,复申前禁。觉两载来,无有蹈前车者。公著作之有裨世道,岂小补哉!”从“读公此贴,复申前禁”可知,樊庶在读了苏文后,重申了此前的杀牛禁令,这是苏轼对海南政教产生具体影响的直接例证。包括苏轼汉黎一家的观念,也为樊庶所接受,他曾就苏轼《劝农》“咨尔汉黎,均是一民”“欺谩莫诉,曲自我人”评道:“黎何能反,汉人激之耳。公卓见深心,一唱三叹。”十分认可苏轼提出的民族平等、互相尊重的理念。

  遗憾的是,康熙五十一年(1712),樊庶因病辞任,并将《海外集》的镌版带回扬州,从此被束之高阁,鲜少有人知悉,而岛内的存本也逐渐失传。幸而近几年,终于有海南学者郑行顺从内地图书馆的古籍库中发现此书,并将该书与海南目前流传最广、影响最大的乾隆王时宇重校本《海外集》相比,发现后者就是以樊庶《海外集》为底本编成的,只是删去了樊本最有价值的评批和一些史评,增改了少数篇目和注释而已。而笔者曾为樊庶作传,在充分了解樊庶的生平、情志之后,发现樊庶编《海外集》的价值远非一部寻常的选本。

  此前世人多以为黄州是苏轼诗文创作的黄金期,而对海外诗不甚看重。如朱熹弟子问“东坡海外诗如何”,朱熹回答:“却好。东坡晚年诗固好,只文字也多是信笔胡说,全不看道理。”樊庶则在《海外集》凡例中强调,入琼后苏轼的诗文更加纯熟老到,“迨谪居海外,往往别出机杼,其早年凌厉之气,洗剔尽净,故公诗文晚岁为最。”在具体篇目中亦时时提点,如评《次韵子由浴罢》:“语语入禅,昔人谓公晚岁诗文益奇,盖多类此。”此后乾隆年间,王文诰才又提出苏轼文风“及渡海全入化境”。樊庶,担得起翁嵩年所说“公千载下一知己”的美誉。

  千载有余情,天涯有知音。苏轼的人品文章使他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影响,历来并不缺乏为之编集作注者,但是在古代鲜少有人远赴海南,亲临苏轼被贬之地,亲身体验苏轼的天涯之旅。如桐城名士方正玉所说:“造物必易善地以擢吾,潜庵俾得扩其才,布其学,弥纶于宇宙,而眉山髯叟亦且长啸于清虚之上,俯视而默赞之也。”幸有樊庶,幸有其评批《海外集》,海外庶几可以无愧于东坡矣。

位于儋州的东坡书院

本文系作者主持的海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重大专项(东坡文化研究)“《宋苏文忠公海外集》(樊庶点校本)”(项目编号:HNSK-ZDZX22-14)研究成果

(作者单位: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)

来源:《今日海南》2024年第6期

# 文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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