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晓卉的世界,似乎没什么是不可以展露的,她的家,她的生活,都不藏着掖着,她也没什么人设不人设的,更谈不上崩了——但关于她的故事,这只是其中的一个版本。
这次,我们写的不是脱口秀,不是女演员,而是一个普通女孩一点点看见自己的故事。故事从第一个版本开始,第二个版本也不会是终点。毕竟,她还有脱口秀,她还有很多时间。
文| 罗芊
编辑| 张跃
图| (除特殊标注外)李秋楠
一个版本
赵晓卉心大得根本不像个现代都市人。
今年9月末,我去广州见她。在此之前,我们从未见过面,唯一的联络发生在4年前,我曾和她通过一个电话,聊她与李雪琴的相识,此后再无联络。但当我告诉她自己已经抵达广州,想问她第二天什么时间方便见面时,我收到了她的微信:你要不介意,你可以晚上住我家——她的微信头像是个和珅的表情包,和这句话凑在一起,有一种奇异的幽默。
那天的广州下着小雨,南方的潮湿和闷热有一种秋天尚远的失真,夜里11点多,我们在她公司楼下碰面,一起回她的家。回家的路上,她说:「我家确实也非常的简陋,你凑活能住在家里,可能也不如酒店舒服。主要是你一个人在外地,我有点害怕,担心挺晚的,不太安全。」
赵晓卉就这样让一个「陌生人」住进了自己的家。第二天白天,我醒来时,赵晓卉已经去上班了,家里所有的房门都开着,她好像没什么防人之心,大门的密码也告诉了我,说公卫不好用就去她的主卫洗澡,白天让我在家自由活动。我也借此见到了一个更加日常的赵晓卉——和其他打工人没什么两样,基本不化妆,白T恤牛仔裤,背个帆布包就出去了,无论头天晚上几点睡,早上8点必须出门,骑电动车去地铁站,坐地铁去公司,晚上再坐地铁回来。今年她买车了,但只开去过公司一次,因为一天停车费花了整整79块,她接受不了。公司发的水果没吃完晚上也会带回家。
还有她的家,没怎么好好装修,客厅也没安空调,热的话就吹工业电扇。电视柜是用全屋定制剩下的板材自己DIY的,客厅墙上挂着妈妈挑选的老式黄色挂钟,餐桌上铺着妈妈买的小碎花布,碎花布上还铺着一层塑料膜。因为爸妈是北方人,习惯睡炕,小卧室干脆直接做了一个大大的硬炕,晚上我就睡在炕上。这也并非是我获得的什么独家信息,不久前,她受邀开始做「内容直播」,直播时,她也大大咧咧地举着手机向全国网友展示了她的家,包括我睡的那个炕。
「她这个人不装。」经纪人曹嘉宝用一种吐槽的语气说,每次让赵晓卉发点生活照,她都会收到一堆「丑照」,特别不修边幅,穿着防晒服,戴着电动车帽子,图像巨糊,也不知道是在哪个菜市场门口、什么犄角旮旯拍的。
脱口秀演员皮球到现在都还记得一个场景。那是2018年,某个周六他去演出,在深圳小剧场门口遇到一个女孩,非常专注地在啃一个饼,她没有找个地方悄悄吃,也没有想要遮掩,就站在检票口,人来人往的,「我饿了,我吃饼,无所谓什么形象不形象的。」皮球当时就感觉,这个人很不一样,想在哪儿吃饼,就在哪儿吃饼,这个在剧场门口吃饼的女孩,就是赵晓卉。
那是赵晓卉接触脱口秀的开始。一年前,她大学毕业,对脱口秀挺感兴趣,还向笑果文化投过简历想做「运营类」岗位,没被选上,就入职了广州一家汽车公司。工作之余,她会去广深两地的脱口秀俱乐部做志愿者,帮忙拍照,俱乐部成员还记得那时候的她,高高的,齐肩的短发,抱个相机在那儿拍,也不是很起眼,拍着拍着「就上去开始说了」。
最早,她讲在车间上班,有一次穿着工服去挤地铁,还有一个农民工大哥,和一个保洁阿姨,三个人站一起,就是老版50元人民币的样子。
后来她讲自己追星。「我是一个独立追星人,我的主要活动就是独自去看演唱会,有一次我刚买完五月天演唱会的门票,我买了一个山顶票,然后晚上做梦,就梦到他们5个人站在我面前,就说了4个字:到前面来。」
脱口秀不是非虚构写作,演员们讲的段子来源于生活,但为了服务于表达,这些「生活」大都会经过一定程度的加工,赵晓卉很特别,她的好朋友说,她的段子基本95%都是真的。脱口秀圈里有一句话很流行,「脱口秀就是先找到负面情绪,再用段子去化解」,因此,很多演员的表达欲都来自现实的挤压和内心的疑惑、痛苦,甚至愤怒,但赵晓卉似乎没有什么负面情绪,她的段子大多很日常,也很轻松,没有那么强烈的企图心和表达欲,她好像也没做什么,只是在吐槽生活而已——「原来这就是脱口秀」。
皮球是广深脱口秀俱乐部的早期成员,他见证了赵晓卉一开始说脱口秀的样子。「晓卉的风格就是自己怎么活就怎么写。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关注她,你会发现她的段子像连续剧一样,永远取材于自己最近感受到的东西,在直播自己的生活。」皮球说,「晓卉就像一团棉花,里面可能有一两根针,稍微刺你一下,你也能接受。」
赵晓卉自己也说:「我是一个小幽默的人,不是大爆笑,只是小幽默。」
赵晓卉第一次参加《脱口秀大会》第二季 图源节目截图
她的成名之路看起来很顺利,说脱口秀一年就被选去上节目——那是《脱口秀大会》的第二季,当时的选拔规则是在主办方内部举办「残酷开放麦」,会征集观众,让观众和演员内部投票,得票最高的几个人可以上节目。但在投票之外,导演组还有两个机动名额。
皮球清楚地记得,第一次报名,群里没有赵晓卉,皮球专门问她,这个为什么不报?赵晓卉那时候说脱口秀才一年,她估计自己报了也不行,但皮球鼓励她,你应该去试一试,当时皮球对她的预期是,「应该能够露个脸」。赵晓卉报了名,票数并不高,但获得了导演组的名额。第一次上台,她穿着工装背带裤,自称「车间女工」,讲了那个「车间一枝花」的段子,现场反馈很好,很多观众一下就记住了她。
再下一次「残酷开放麦」,赵晓卉却没报名,因为她觉得自己像个走后门的,「已经走后门上了一次,现在又要上一次,肯定又要被人家说」。皮球劝她,还是要录个视频,走个过场,这样上不了,大家也不会说什么,结果她人都没去,导演组依然让她上节目,「你还得再上一次,不然观众会忘记你」。
皮球记得,「当时很多人都很生气」,有演员甚至直接投诉了,觉得这样不公平,但导演组和制作公司还是坚持把名额给了赵晓卉。皮球说,事后回想,这的确是总导演小红和制作公司老板慧眼识珠,「因为当时他们一看她就觉得这个人应该能火,她可能有一种特质,就是那种受欢迎的特质」。
事实也印证了导演组的判断,赵晓卉一路杀到了半决赛,平时在线下说的那些段子,她全用上了,最后在车轮战输给了那一届的冠军,最终获得了第二季《脱口秀大会》的第五名。
脱口秀界,观众缘是一门玄学。在这门玄学中,赵晓卉是很独特的存在,别的演员需要研究文本,需要挖掘内心,需要打磨各种技术,皮球说:「晓卉只需要做自己,云淡风轻,哈哈哈,就这么就晋级了。」大家一起出去演出,演员们都期待自己潜心打磨的新段子、用心设计的新技巧会被看到,但回来一刷网上的repo(反馈),提到赵晓卉的人特别多,皮球说:「像这种特质,她这种类型的演员当中她排NO.1。」
脱口秀演员三弟还记得,在看节目之前,她几乎没有看过赵晓卉的表演,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,赵晓卉的出现很突然,「好像就是天降在节目里面,突然就红了」。当时大部分能上节目的脱口秀演员都深耕线下,她几乎没有这个过程,直接就被大家看到了。
赵晓卉说,她能感受到自己刚上节目那两年微妙的氛围,别人也不会说她什么,但也不会和她多亲近,就是一种隔阂,一些距离感,她换位思考,如果她没有上节目,遇到这样一位演员,「我也很难对她友好」。
还记得4年前那个电话,我和赵晓卉聊她和李雪琴的相识,当时的文章是这样写的——在后台,李雪琴没什么认识的人,总是自己一个人坐着,赵晓卉会主动过去跟她打招呼。对于一个新人来说,这种闲聊挺宝贵的——而就在这之前的那一年,2019年的《脱口秀大会》,赵晓卉也经历过同样的状况,那是她第一次来参加节目,和其他演员都不熟,别人都几个人几个人扎堆儿聊天,她一个人在旁边看着,「有点落寞」,如果有人主动过来跟她打招呼说话,她会有一种被拯救的感觉。
从「观众喜欢赵晓卉」到「说脱口秀的人也喜欢赵晓卉」,她经历了一段不短的尴尬期。那段时间,赵晓卉和其他演员关系都比较疏离,她是被动接受馈赠的那个人,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一切。出去演出,在后台她都有点拘谨,有时候化妆老师太忙,她都不敢去提醒,「我还没化妆」,就默默等到最后。说到这里,她甚至有点庆幸,幸好当时不在上海,那是中文脱口秀世界的中心,「在上海我感觉我真的每天都不敢抬头出门」。
但在真正接触过赵晓卉后,那种微妙的敌意渐渐被驱散了。
经纪人曹嘉宝和赵晓卉共事了4年多,最初那段时间,曹嘉宝是刚进公司的新人,卡里没什么钱,但出通告一般需要先垫付,回去再找客户或公司报销,通告比较满的时候,赵晓卉会一直记得这个事,她会主动问,钱还够吗?不够的话她来给,这让曹嘉宝感到温暖,「不是本身很有同理心的人,是很难随口说出这样的话的」。
经纪人这份工作,很多时候都很日常很琐碎,因为是另一个人的助手,自尊很容易被磋磨,但是跟赵晓卉一起,曹嘉宝能感觉到相当的平等,「我觉得应该不只是我,所有人跟她工作都不会有这种感觉,不会有那种’被使唤’的感觉」。一个好笑的事情是,她俩外出工作,背着充电宝的那个人,通常是赵晓卉。
曹嘉宝比赵晓卉小5岁,赵晓卉因此对她很照顾。一次平安夜在深圳出差,活动结束后,赵晓卉需要立刻赶回广州第二天继续上班,曹嘉宝还需要住一夜,第二天才回上海。告别前,赵晓卉特意记得给曹嘉宝留了一个苹果,那是她出发的时候从广州带来的。
2023年春节,赵晓卉上了春晚,等待春晚审核的那段日子,她和曹嘉宝一起待在北京。审核日是11月18日,曹嘉宝11月17日过生日,当时,赵晓卉的稿子还没完全改好,但她还是抽时间陪曹嘉宝去看了升旗,晚上还出去吃了生日大餐。
「真心换真心吧。」曹嘉宝这样形容她和赵晓卉的关系。她们共事4年,其间经历公司大变动,经历了行业震荡、高层领导各种变化,但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稳固。有一次涉及到组别的选择问题,赵晓卉跑来问曹嘉宝的意见,她给的意见也很中肯,利弊说得很清楚,她至今记得赵晓卉说了一句话,「在哪个组其实不重要,重要的是跟你一起。」不爱哭的曹嘉宝感动得大哭了一场。
「基本上我们行业里所有人都很喜欢晓卉,很难不喜欢她,哪怕不讲脱口秀, 你就是认识那个人,你也会挺喜欢的。」同为脱口秀演员的鸭绒说,在她的语言体系里,「好想跟她交朋友呀」是一个极高的评价——赵晓卉是那个她想和对方交朋友的人,至于赵晓卉身上最让人喜欢的那个点,鸭绒说,「晓卉跟别人不一样,她很真实。」
社交媒体上,赵晓卉的自拍。
今年5月,一群脱口秀女演员坐在一起录播客,聊到松弛这个话题,小鹿说,「我一直觉得晓卉是一个很松弛的人,从舞台的感觉到生活里,都很松弛,这一点我一直非常羡慕。」三弟也如此评价她,「是我见过所有女脱口秀演员里在舞台上最放松的一个」,赵晓卉接了一句,「因为我没有追求。」大家爆笑。
这是很典型的赵晓卉式的真实,她说话没有什么弯弯绕,也不喜欢上价值,有什么就说什么,几乎从不遮掩,作为访问者,我问她的每一个问题,她都会认真回答,有的答案甚至会真实到吓我一跳——聊到上班的细节,我试探性地问她现在的工资和商务价格,她没有任何扭捏就报出了准确的数字;聊到拍了一段视频就获得导演组的名额上节目被其他演员投诉,当时,为了解释这件事,公司老板还专门给演员们开了一次会,他解释了一堆,最后的结论是:名额还是会给赵晓卉。那天,赵晓卉也在现场,就坐在老板旁边,她说,自己觉得非常尴尬,但与此同时,脑子里的另一个担忧是:「我担心说他该不会喜欢我吧?」
鸭绒也提到一件事——今年《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》第一期录制,赛前采访,大家问赵晓卉对第一期节目有什么期待,鸭绒说,一般人都是在赛前把自己放在一个道德完美的状态,说一些好听的话,但赵晓卉说的是,「希望能挑到一个最弱的(PK),这样就可以毫无悬念地晋级。」
到了比赛环节,演员kid在脱口秀的舞台上使用了PPT,这算是一个加分项,现场反应非常热烈,但从公允的角度来说,这个做法值得商榷。当时,现场也有一些演员会觉得不太舒服,不那么服气,但因为是第一期节目,kid的表演效果又那么好,大家都想稳妥一点,当主持人张绍刚提问,谁打算对kid发起抢麦挑战时,场下的演员们纷纷摇头,镜头拍到了扬言要PK最弱的赵晓卉,她犹豫了一会儿,站了起来。
那一刻,很多演员站起来给赵晓卉鼓掌。鸭绒也站起来了,在她看来,赵晓卉身上有一些她自己可能都觉察不到的品质, 是非常稀缺的——她会在可以把话说得很漂亮的时候说,「我就是想要赢得很简单」,但又会因为不服气一上头去做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,鸭绒说,「赵姐就是这样,说话的时候偷感很重,做事的时候是一代侠女。」
今年是皮球认识赵晓卉的第七年,一开始,他是俱乐部的前辈,赵晓卉是拍照的志愿者,到后来,赵晓卉「在流量和受欢迎程度上远远把我们甩在后面」。皮球见多了那种上完节目就「变了」的人,上节目之前天天叫「哥」,上完节目后回微信都变得敷衍。「晓卉完全不会这样,火了之后从来不会端架子。」皮球说,赵晓卉和很多人不同,她很朴实,很多演员刚一上节目马上就在想,「老子要红了,我要辞职了,我要起飞了,马上当明星了,我天,社会关系都要重新建构了」,但是赵晓卉几乎没有,「你就看谁上完春晚还能好好去打一份工」?
《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》节目上的 赵晓卉 受访者供图
另一个版本
从广州回到北京后不久,我见到了赵晓卉的「best friend」妮妮——这是赵晓卉对妮妮的介绍,她特别强调了这个词:best friend。
我和妮妮约在咖啡馆碰面,她讲了很多她们交往的趣事。她们是初中同学,那时的赵晓卉也留着短发,张口就是普通话,有一天穿着衬衫来学校,还打了一小领带,在班里特耀眼。语文老师让大家每周写周记,同学们都没什么可写的,偏偏赵晓卉的创意特别多,发明了「晓卉周报」,把班里每周发生的各种趣事一条一条地列在「晓卉周报」里,写得特别细致又有趣;高中时,她们不在一个学校念书,但妮妮过生日,赵晓卉送给她的礼物是两本自己写的日记,本子的封皮上标注着:GIFT,里面用蓝色的水笔写着她们不在一起的日子里,自己身边每天发生的小事,其中有一天写的是:「我照了一节课镜子,发现我特像一个海归,没办法,人有气质就是没办法。」
关于赵晓卉的故事,依旧沿着第一个版本行进——她有趣、松弛,「人人都喜欢赵晓卉」——直到妮妮说出了「但是」。
刚认识赵晓卉的时候,妮妮觉得,「她是一个没有烦恼的人」,很乐观,但处着处着就总有一种感觉,「她可能有什么心事,但是她从来不会表露出来」。青春期的少年,总会有很多情绪,好的、坏的、烦躁的、开心的,妮妮就是一个情绪很丰富的人,跟赵晓卉在一起时就会把这些情绪都表达出来,但赵晓卉从来不会。
在妮妮的印象中,赵晓卉好像从来没有任性过,或者叛逆过。妮妮举了个例子,她高三有一阵压力太大,突然就不想上学了,爸妈就同意让她回家待了好几个月,后来她自己琢磨过来,还是上学好,又回去上学了,像这种会忤逆父母,或者给父母添麻烦的事情,赵晓卉几乎一次都没有做过。
赵晓卉的爸爸因为工作原因,经常不在家,妈妈是她的主要照顾者和陪伴者,妈妈很严厉,她也不会顶嘴,唯一的反抗是她小时候写作文写到妈妈,开头基本都是,「我觉得我妈妈更年期了……」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写到六年级。
「她从小就是那种很听话的小孩。」妮妮说。她记得小时候去赵晓卉家吃饭,即便赵晓卉很瘦,妈妈也会要求她吃八分饱,她就会听话只吃八分饱;妈妈早上一起来就给她放英语听力,她就听着。从小到大,赵晓卉似乎没什么一定要得到或者坚持的东西。高考结束报志愿,她挺想学一门语言或者法医,但家里人觉得小语种不好就业,「好那就不学」,工科比较好找工作,「好那就报工科」。赵晓卉说,「我感觉生活是一条河,我就在上面漂着,它带我到哪儿,我就去哪儿。」
小时候的赵晓卉。
在赵晓卉的成长经历中,有两件事对她影响极深:一件是,只要你不是第一,你就没有资格骄傲;另一件是,不要哭,你爱哭,你脆弱,哭是一件不好的事。
回想长大的过程,她很少有大哭的记忆。即便很小的时候遇到不开心的事,也只是偷偷在被窝里哭。初中写入团申请书,她明明放在了老师办公桌上,后来却找不到了,其他同学都发入团证了,她没有,很难受,又不敢和老师吵,「然后也没啥,没有那种大发泄,就偷摸哭,一哭就过去」。
后来慢慢长大了,有一次在家里看了电影,很感动,哭了。这时,妈妈来到客厅,她吓得赶紧把眼泪擦干,躲在抱枕里面,不想被妈妈发现自己哭了。
还有一次,和妈妈起了点争执,她哭了,又被批评,「有什么可哭的」,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,就跟妈妈说:「我想我姥爷了。」因为姥爷已经去世了,这是一个哭的正当理由,然后,她冲进姥爷原来的卧室,默默哭了整整一个下午。
考大学时,妮妮和赵晓卉考到了同一座城市,都在长春读书。没事的时候,她们会互相去对方学校,买点鸡爪、鸭脖、啤酒,在操场上一坐,聊天、喝酒、看人踢球,坐累了就找个澡堂子洗澡。她们依旧是彼此最好的朋友,但妮妮总感觉和赵晓卉之间隔着点什么,「看不懂她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」。妮妮说,「你能看出她可能不太快乐,但是你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快乐,或者说,她确实没学会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。」
妮妮至今记得,大学时大家去KTV唱歌,赵晓卉很神奇,特别放得开,和平常一点都不一样,她很喜欢点一些男女音转换很大的歌,比如《新贵妃醉酒》,或者是需要呐喊的歌,唱得非常起劲,「好像在搞笑,又仿佛在宣泄什么」。
「很拧巴的一个人。」妮妮说。在她的印象中,从中学时代开始,班上就有很多男生喜欢赵晓卉,但她会用一种超越年龄的「严厉」来对待这件事。有一段时间,赵晓卉的男同桌喜欢她,但她觉得不可以这么早谈恋爱,就暗下决心,要一个月不理这个人,之后的一个月,她就真的没理对方,尽管这个男生天天都坐在她身旁。「情感上,她会非常严厉地、严格地执行对自己的要求。」妮妮说。
到了大学,有玩得比较好的男生,对方想和赵晓卉处对象,她又全都拒绝,话说得也很别扭,「你喜欢我是因为我们学校女生少,你出去多看一些女生,可能会有你更喜欢的。」
2021年《脱口秀大会》第四季,第二轮1V1V1比赛,主题是「没关系,我也有病」,赵晓卉讲了去妮妮的婚礼当伴娘的故事,段子的最后,她调侃自己一直单身,「我以前就老觉得,谁呀,也配不上我……」在屏幕的另一端,妮妮想的是:「这个孩子真的是, 我觉得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地走到她的内心里。」妮妮说,因为她「一直没有学会欣赏自己」。
2017年,赵晓卉大学毕业刚去广州工作时,妮妮去过她住的地方,三四个人合租的房子,进门后拐过杂乱的客厅和厨房,到她的卧室,就一张床,床后面有一个柜子。广州天气热,妮妮感觉到一种「无法忍受的稠密」。她感到心疼,离开前,特别郑重地和赵晓卉聊了一次,她想说服好朋友,你不要这样对自己,你别总想着让别人好,自己过得一塌糊涂。当时,赵晓卉的回答是:「等我多赚钱,再换一个好一点的房子。」妮妮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,她知道「钱」或许只是一个表象,更深层的问题是:「她对自己真的不太好。」
在赵晓卉的描述中,那段日子的确过得很不好。那时,她刚工作不久,公司体检查出来她有甲亢,因为吃药,整个人胖了20多斤,许久不见的很多人见到她都吓一跳,感叹广州是个美食之都,「你们公司伙食真好」。她内心其实很无助,现在说起来她也知道,甲亢不是什么大病,但当时就是很沮丧,再叠加刚毕业的迷茫,她的状态非常不好。
一个从未学会面对和表达负面情绪的女生,在面对无法逃避的负面情绪时,她依旧不会向朋友求助,也不会向身边的人展露,她最终找到的解决方案是——开始疯狂地看五月天的演唱会。只要周末有演出她基本都会去看,她这样形容演唱会上那两个多小时的时间,「就像置身于一个温暖的象牙塔」,现在说出来甚至有些羞耻,她觉得只有在那个场景下,自己的情绪才能得到纾解,她会非常大声地唱歌,每次阿信的talking环节,她还会爆哭,「因为他在安慰我,他真的关心我过得快不快乐」——我想到了大学时她唱《新贵妃醉酒》的场面,但她说,比起演唱会上的释放,《新贵妃醉酒》只能算是「没怎么放开」。
一年后,妮妮去广州考试,又见了一次赵晓卉,两人在考场附近吃潮汕牛肉火锅,那顿饭妮妮印象特别深,「因为那个时候她开始吐槽了」。她会主动说起同事怎么着,上班怎么着,叭叭说一堆。这并不全然是五月天的功劳——那一年,赵晓卉24岁,刚开始说脱口秀。
脱口秀的确为赵晓卉提供了一个出口,尽管一开始也很有限。对于赵晓卉早期的脱口秀风格,皮球给出了一个形容词:安全的。她不会去触碰那些禁忌,没有很强烈地想要冲破什么,很少引起什么争议,也不想真的去冒犯谁,她就是看上去很放松地站在台上,讲着自己生活中的那些小事,以一种吐槽的姿态。
很多人都被她的松弛吸引,对于这种松弛,皮球的描述非常形象:「晓卉就是如果有点烦,我去点杯奶茶喝喝,喝好了,下班去干什么呢?那边有个东西蛮有意思的,过去逛逛吧。」但只有赵晓卉清楚,真实的自己并不是这样,尽管第一次上节目就被观众记住,还取得了很好的名次,但她「整个人是一个很退缩的状态」,她说,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这样,「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觉得我松弛,我都不敢辞职,我能有多松弛?」
2020年夏天,《脱口秀大会》第三季播出,脱口秀正式破圈。那年冬天,我第一次和赵晓卉取得联系,电话打过去那天是冬至,她没有加班,5点半下班,坐班车回家的路上没有堵车,她吃完了妈妈包的饺子,和我聊了两个多小时,聊得有些渴了,她就在电话那头啃起了苹果。「你目前最大的烦恼是什么呢?」她听到这个问题时笑了,她说,2020年,最令她烦恼的事情是一年之内连丢了3辆电动车,至于当下,最大的烦恼是「一会儿还有个稿子要写」。
受访者供图
4年后,当我真正坐在赵晓卉家客厅时才知道——那一年,她的妈妈确诊了癌症。当时正值疫情,就医很困难,她需要处理很多事务性工作,找医生、挂号、诊断、排床位,她很镇定,起码看起来很镇定,一直撑到手术结束。
为了更好地照顾妈妈,她差点辞职回山西,当时公司的领导劝她,家人生病正是需要钱的时候,可以考虑把妈妈接到广州来。她听劝了,把妈妈接到广州照顾。
妮妮说,妈妈生病后,赵晓卉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得很平静、很平淡,但她敢保证夜深人静的时候,「她一定会有感到很难受很痛的时刻」,想到那个最坏的结果,她也一定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好孤独,但她依旧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。
几次聊天后,赵晓卉终于承认,的确有这样的时刻。妈妈手术后有一天,她不用陪床,睡在医院旁边的民宿里,睡着睡着,突然脑子里就有了那个想法,「就是有可能她要离开了那种感觉」,然后就偷摸在被窝里哭了一场——妈妈患病以来,这几乎是她唯一的宣泄。
法国哲学家蒙田说:「每个人都携带着一座内心的牢狱。」赵晓卉说,她的确很难表达自己的情感。成长过程中,妈妈一直都在解决问题,今天水管坏了,我们就修水管,上学太费脑力了,那就给你补充营养,她几乎没有接收过「想你」、「爱你」这种表达,自然而然地,她也习得了这套情感模式,无论快乐、痛苦、恐惧、思念,或者爱,她都会羞于表达,「你不知道怎么处理,好多时候你就把它忽略了,或者你就是去做具体的事情,然后就忘记它」。
但妈妈的病情没法忘记,某种程度上,这种痛苦转化成了一种更加强烈的不安。她的生活变得更加节俭,节俭到身边的人都看不下去。她想存钱买一个大一点的房子,因为小的时候,她常常听到爸妈吵架,妈妈数落爸爸,就是因为家里的房子太小。妈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,「如果我们买大房子」。赵晓卉一直记得这句话。妈妈生病后,她还给自己买了3份保险。
她需要一种更可控的生活。2021年年底,赵晓卉想换个工作,尝试一些新的工作内容。一开始,她以为这就是一个正常的换工作过程,身边的朋友也都在很积极地帮她留意工作机会,但没想到,一空窗就是半年多。那半年,她投简历、改简历、面试,就是非常不顺利。
疫情之下,工作没有着落,演出也常常被临时取消,其实她手上的钱足够生活,还有积蓄,但就是那种不确定感,让她很痛苦,「你就不知道你啥时候能找着这个工作,人生中有更重要的事情没解决的时候,感觉干什么都没用」。
那半年是她完全把握不住的、失控的半年。身边很多人都不理解,在他们看来,赵晓卉的商业价值其实挺高的,粉丝多,而且几乎没什么差评,她为什么这么爱上班?
在脱口秀演员的圈子里,这种情况的确是极少数。「这里边有一个性价比的差异,」皮球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,比如做程序员,一个月可能收入是2万,但一个有一些名次的脱口秀演员,接一个商务,几天写一篇稿子,可能报价就可以到10万,这对人的冲击是很大的。人很容易会想,接一个多少钱?一年能接多少个?那我得全职干,得往这个方向发力,得变得更有名,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路径,但赵晓卉就是觉得,「还是得有个班上」。
关于这一点,朋友小羊是这么回答的:「说到底她其实不太自信,她总觉得自己能说脱口秀纯属是运气好,所以才被大家看到,才被大家喜欢,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天生就非常好笑,或者说非常有天赋的脱口秀演员。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赵晓卉很难享受「自由的状态,纯粹的休息」,一直在努力寻找「稳定的、抓得住的感觉」。
小羊曾是《脱口秀大会》的幕后工作人员。那段时间,演员们都集中在青岛准备《脱口秀大会》第五季,小羊常常和晓卉聊天,「我是真的感觉到她是完完全全不快乐。」小羊说,好像没有什么特别能让她开心了,连去看演唱会都不开心。她陷入极强的自我否定中,觉得「我这也不行,我那也不行」,甚至还去看过心理医生。
后来,节目开始录制了,赵晓卉的心理状态依旧不好,但观众根本看不出来。舞台上,对战Rock成功后,她突然宣布退赛,这是她很临时的决定,没有和任何人说过。
曹嘉宝记得,当时自己的手机忽然开始狂震,好多人给她发「赵晓卉要退赛」,她马上跑到最近的返送间,听她在台上说话,赵晓卉嘴上说,可能马上要上班了,但曹嘉宝知道,她只是支撑不住了,「她就想关机重来,就那种感觉,她当时就想逃了。」
小羊当时也在台下,看到赵晓卉在舞台上虽然赢了,但表情很不舒服,他当时就觉得,「她应该是在憋着哭」。他看着她努力站在台上,把最后一段话说完,然后下台,他也很难受。那次退赛事件后,他决定表白。赵晓卉的回答是,「我考虑考虑。」
2022年7月10日,赵晓卉找到了新工作并决定入职。7月11日,她接受了小羊的表白,开始了自己的初恋。她说,「我要试一下,我不能再退缩了。」
一些新的情节
2022年,赵晓卉在广州买了房子,她的购房资金有限,如果买面积大的房子就要牺牲地段,但为了妈妈曾经的那句话,她买了一个地段稍微偏一点的房子,距离上班的地方大概30公里。
她依旧很认真地在一家科技公司打着一份工,同时兼顾着脱口秀这项副业。她有个小学同学也在广州上班,在这位同学眼中,赵晓卉过得太辛苦了,一边做着正职工作,妈妈又生病了,她要照顾妈妈,节假日还要出去演出,「又要照顾家里,又要还房贷」。有时周末或假期出去演出碰到三弟,三弟也会觉得赵晓卉很辛苦。前段时间,赵晓卉和鸟鸟聊天,甚至连鸟鸟都忍不住问她:「你是怎么坚持上班这么久的?」
聊起这些,赵晓卉的语气很平静,她会弱化自己的辛苦,会说,妈妈来广州,她因为要上班,也没照顾到什么,因为公司离得远,中午回不了家,都是妈妈自己做饭,「感觉最难的时候也是她自己一个人扛过来。我都没有帮到她什么」。
这也是典型的赵晓卉式表达,她会把自己放得很低,总是觉得自己没做什么,也没什么特别的,那些辛苦、压力,别人的肯定和赞美,她似乎都很难面对,每每当别人表达这些,她都会用一种过于谦虚的方式去消解——她会在舞台上开玩笑地说,「你们这脱口秀的门槛也太低了」,但当真正聊起脱口秀,她会说,自己没有什么创作的心得和理论,「我这个人好像挺笨的,以前上学做题就很难总结出什么规律」。
入行7年了,赵晓卉一直没有自己的专场——在脱口秀演员的评价体系里,专场是很重要的评价标准。但专场的门槛和标准,这些年一直都处在一种模糊的状态中。一些演员会将自己的几个5分钟线下段子拼凑起来,中间加一些过度和逻辑「凑专场」,也有一些演员,会为了一个专场打磨很久,为了能继续演专场甚至放弃上节目的机会——在脱口秀圈,线下段子和线上有一条明确的界限,一旦这个段子被搬到线上,就意味着它在线下的终结。
赵晓卉也可以创作几个关于职场的5分钟段子,然后把它们拼在一起,凑够60分钟的演出时长,取一个有趣的名字,以她如今的受欢迎程度和打工人身份,票房应该差不了。但在她心里,这不能算作是一个专场。
每每和其他演员聊起专场,赵晓卉都会说:「我只能吃那种像是熬夜、加班、做PPT那种简单的苦,吃不了那种动脑子的高级的苦。」如果再被追问,她就会说:「写不出来,我这个人就是眼高手低。」在她的话语体系里,这并非反击,而是她对自己的真实评价。
但她心里一直很在意这件事。脱口秀演员就是要有自己的专场,这也是她信奉的东西,她只能暂时放下对专场的执念,她说,人和人是不一样的,演员和演员也是不一样的,大家成长的路径也是不一样的——好的专场需要深刻的内核、密集的梗、漂亮的结构、层层递进的逻辑,更重要的是,需要一个演员对自己的情绪和内心更深度的体察和挖掘,「要表达自己真的很内在的东西,」她说,但现在,她还没有找到方法,也没有做好准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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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在一些小小的变化也在慢慢发生,「今年我确实处在一个自我意识开始生长的状态。」赵晓卉说。
某种程度上,这种「生长」得益于一个女性创作小组的建立。今年,一群说脱口秀的女演员决定建造自己的同温层,她们创建了群聊,准备全女性专场演出,还制作了一档属于她们的播客,叫「小fool人」,赵晓卉也在这个群里。
她说,这两年自己也在看一些书、思考一些问题,「但总是感觉你跟其他女生是分散开的,我得跟更多的女生建立联系,我才能感知到我们是一起的」。在这里,大家有着相似的志趣,精神拼图的某一块也是相似的,沟通起来很顺畅。赵晓卉说了一个很小的细节,在别的群,如果有人说话没人接话,她就会接两句缓解尴尬,在这个群她没有这种负担,一群人一起吃饭,也有人可以很坦然地先走,「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」。
更准确地说,这是一个小小的女性共同体,她们会互相鼓励、互相改稿,比赛期间,鸟鸟、三弟和航哥就一直在帮大家改稿。除了脱口秀,女孩们还会一起录播客、聚餐,聊彼此的生活。她特意提到了三弟对自己的影响,「她比我年长一点,我能从她的段子里听到可能我5年之后的生活,就是她会给你一些视角,让你觉得之后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可怕」。还有那些更年轻的女孩,「年轻的妹妹们很启发我,」赵晓卉说,「因为她们更接纳自己。」
还有鸟鸟,也是赵晓卉特别提到的。她说,鸟鸟给了大家非常多帮助,这种帮助不仅是技巧上的,让你的东西变得可能更适合节目,更好笑。更深层次的,是一种信念感,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和支持,很多女孩的选题,可能别人会觉得冷门或者不够好,「但鸟鸟不觉得你这个东西没有价值,她是真觉得你这个东西值得讲」。
这次比赛,因为第一轮挑战kid失败,赵晓卉进入艰难的复活赛,她本来都打算放弃了,心想回家算了,但第二天早上,她真的在给客户做PPT,越做越生气,就在群里问,「这个能不能写段子呀?」大家都鼓励她,可以写。
那天,在颜怡颜悦家的客厅,她先把自己的想法列出来,想到什么就写什么,步惊云快速地帮她把情绪理顺,大家还一直帮她想梗加梗。等到稿子写得差不多了,她都快不生气了,步惊云就会告诉她,「你不能这样,你讲的时候一定要愤怒,如果那口气没顶住,大家可能会觉得很奇怪,你怎么莫名其妙生气了?」
「步姐确实点燃了我,passion到我了。」复活赛,赵晓卉带着「怒气」走上舞台,讲了那个反PPT的段子,结果很理想,她晋级了,比完出来,步姐在休息间已经开始哭了。
脱口秀女演员们的合影 受访者供图
过去,赵晓卉的段子大多是一些生活和职场中的趣事,基本不会涉及自己生活中深层的痛处,但今年,她第一次在脱口秀的舞台上吐槽了爸爸,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。在她的成长过程中,爸爸其实一直是缺位者的角色,在妈妈生病的过程中,爸爸的表现也不尽如人意,她在段子里写爸爸的缺位,「小的时候我们一搬家,他就要出差」,「现在才发现他其他的品质,比如独立,买水果只买自己那一份」,「好像一天没闲着,但是啥也没干」,大家都笑得很开心。段子永远比生活轻盈和好笑,但开始面对内心真实的不满,这是赵晓卉迈出的第一步。
今年参加节目,她还决定在第一轮讲自己的恋情,男朋友小羊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,因为这种温暖日常的主题很难炸场,他做了好几年脱口秀节目的导演,非常清楚第一轮比赛,选手们通常都会憋大招,但他也没有提意见,「那样会显得太爹了」,他很尊重她的想法,她也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——赵晓卉说,他们两人在机场推着行李箱,男朋友会突然提议用行李箱玩冰壶比赛,「他们好像想把生活过得好玩一点,我觉得这个就是我最缺的,我想把生活过得更稳妥一点」,这是亲密关系给予她的微小启示。
但现实生活中,她还来不及立刻实践——就在刚开始谈恋爱的那年,赵晓卉的妈妈病情复发,需要再次手术及化疗。一样没时间悲伤,之前的流程再来一遍,她依旧表现得很平静,但她也知道复发意味着什么,她想过最坏的状况,因此更珍惜眼前的生活,「现在我就只处理已经发生的事情」。
治疗后,妈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,只需要每半年去医院复查一次。赵晓卉依旧按时上班,认真完成KPI,但也依旧不太会照顾自己,生活很节俭,「我们每次出去吃饭,只要有吃不完的东西她必须要打包,只要打包回去就必须吃,这是她原则性的问题。」说到这里,小羊忽然停了下来,「这个说出去会给她丢人吗?」他说,他很理解赵晓卉的这种行为,过去几年的经历让她觉得,「钱得留着,过几年肯定就有大事」。
她依旧觉得,只有老老实实上班赚来的钱才是踏实的,因为赚得很辛苦,和大家一样。她通过脱口秀赚到的钱远多于上班,但她就是感觉它们不属于自己。这两年房价跌了,她甚至想,这或许就是一种惩罚,「因为那部分钱一开始就不属于我,所以现在离开了我,我有那种感觉」。
但那些来自女孩共同体、来自亲密关系的微小启示也在默默生效。
妈妈病情复发,赵晓卉很担心,她强烈要求妈妈一直住在广州,但后来她发现,妈妈住在广州,两个人的生活方式并不完全契合,妈妈总怕影响她的正常社交和生活,她也想明白一件事,「只有我自己过得好了,她才会放心,不是说我一直陪她,她会开心」,妈妈也有回老家生活的自由。
这对母女渐渐摸索出一种相处的默契。妈妈长白头发了,她担心染发剂里面可能会有不太安全的物质,但妈妈很在意形象,还是会染头发,她也会说服自己,不要干预。同时,那些妈妈对她的评价,诸如工作不稳定、还没结婚等等,她也变得没那么在意了。
妮妮说,在成长的过程中,赵晓卉和父母的关系一直很难形容,「深重又拧巴」,他们是不会情感表达的一家人,赵晓卉从小也基本没得到过来自父母的正反馈,但她最在乎的评价其实就是父母的评价,她做的所有重大决策都有父母的影子,但如今,她说自己似乎已经不太需要那些评价了,在她30岁的时候。
尾声
交谈快结束时,我问了赵晓卉一个问题:「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?」
她的回答是——「关系」,「关系很重要,钱也很重要」。
在她对关系的理解中,平等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词。她始终对名利场保持着一种天然的警惕,当然,她也不认为自己去拍广告的地方称得上名利场。但每次去到这样的场合,大家围着她叫「老师」,她都非常不自在。拍摄有很多需要等待的时候,摄像老师在架设备,会有场务老师专门给她拿一把椅子过来,对她说:「老师您坐。」每每这时,她都会感到惶恐,「我好害怕我沉迷在这种假象里面,觉得我真的好像比人家高一等」,她会时刻提醒自己,不要迷失在这一声声「老师」中,要平等、礼貌地对待每一个人。
这是赵晓卉最重要的底色,也为她在其他关系中带来了很多很多尊重、欣赏和爱。
皮球说,「晓卉是一个有趣的人在讲段子,而不是一个人去讲有趣的段子。这挺厉害的,她几乎一出场就做到了这一点。」
鸭绒说,「她总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很厉害的人物,但她其实又是在关键时刻会站出来的那种人,她远比自己想得要更勇敢。」
曹嘉宝说,「我总是在告诉她,你真的很好。」
男朋友小羊说,他根本不在意她的脱口秀说得好不好,工作做得好不好,他只希望她可以更多地享受生活,享受每一次旅游,享受每一顿饭,享受每天晚上看电视剧,享受自己躺床上偷懒睡觉,「我还是想让她过得轻松快乐一点」。
妮妮说,和我见面前的那个晚上,她想了很久和赵晓卉相伴的这些年,有太多回忆了——她们曾经互相给对方写过小纸条,前段时间,妮妮收拾家时还找到了一张很早很早之前的小纸条,赵晓卉写,如果我突然离去怎么办?妮妮答:我会把你的父母当我的父母一样对待。
还有赵晓卉刚开始说脱口秀不久,2018年10月,妮妮在香港念研究生,赵晓卉来找她玩,她当时和人合租,床也睡不下,香港的酒店特别贵,妮妮很愿意掏这个钱,这是她最好的朋友,但赵晓卉坚决不肯。于是,她们从一见面就开始聊天,还坐公交车去了维多利亚港,吹海风,看夜景,坐在椅子听人唱歌,到凌晨三四点又冷又困,就去快餐店坐了一会儿,打了个盹,5点再出来看日出。后来,她们还去了澳门,在澳门的海滩上,一个胖胖的女孩在摆pose拍照,特别自信,特别开心,那是一种全然接纳、欣赏自己的姿态,妮妮和赵晓卉在一旁不停地感慨:自信的女生真美啊。
至于赵晓卉强调的「best friend」,也有它的来由。和赵晓卉不同,妮妮是一个比较会表达情感的人,中学时期妮妮就对她说,「从现在开始,我就是你的best friend。」她牢牢记着这句话,一直到现在,和别人介绍妮妮,都会特意加上一句:「她是我的best friend。」
「我觉得我对她最大的感受就是真的很心疼她,真的是一个挺好的孩子」——我们聊天的过程中,连妮妮自己都没发现,说起赵晓卉,她常常用「孩子」来称呼她,当我提出这一点,妮妮的眼圈一下红了,她说自己真的没发现,她只是很心疼这个朋友,觉得她太不容易了,「她内心的一些想法,生活遇到的困难,经历的每一个挫折的时刻,她并不会跟身边的人讲,这些都是我们陪她一起经历过的,所以我才知道她这些问题」。
妮妮平复了好一会儿,擦了擦眼泪,「希望老天多眷顾她一点。」她说,她希望赵晓卉知道,有很多人其实很爱她,她值得很好很好的东西、很好的爱。
后来,我把这句话转述给赵晓卉,没过多久,她发来微信,说自己正在去外地出差的路上,因为这句话,她哭了一路。
「我今年就是很容易哭。」赵晓卉说。《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》总决赛那天,好几个镜头都拍到她哭了,眼睛泪闪闪的。她对这档脱口秀节目很有感情,这些年几乎每年夏天都是和大家一起度过的,有老演员,有新演员,她在这个节目上成长,大家互相陪伴的感觉真的很好,「我每个夏天都是这样过的,就像参加夏令营一样」。说到这里她自己承认,「开始直面自己真实的情绪了,不装了,就很好哭呀。」
这也是我问她的第二个问题:有什么事是你过去很难做到,但现在可以做到的?她的答案除了「哭」,还有一个词:拥抱。
从前,拥抱对于她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,即便是见到很久没见的朋友,她也只是说一句「hi」,但今年,她会在见面时主动拥抱对方。她说:「以前,没有人告诉你,没有人教过你,你要怎么表达你的喜欢,或者你的思念,或者你的感情,所以一直没有正视过自己感性的需求,我也是这两年才慢慢开始搞这种的,尝试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感情。」
这种表达还体现在,以前她不太会主动给人送礼物,因为不知道人家需要什么,怕万一送得不好,给人家添负担,但这次她自己搬家,收到了很多朋友和同事送的礼物,她发现,这种感觉其实很好,礼物不一定要有用,有些东西放在家里你看到就会很开心。前几天鸭绒搬家,她就送了她一瓶酒,因为鸭绒喜欢喝酒。她不再担心自己的礼物会成为对方的负担,她知道,「那是你跟那个人的一个连接」。
赵晓卉似乎还是那个赵晓卉,在舞台上从不煽情,她从未讲过这几年的压力、妈妈的病情以及自己的奔波,她说,喜剧演员的义务就是让大家开心,但她也开始尝试一些更向内探索的表达,开始表达自己的欲望——离开舞台时,她的淘汰感言不再只有玩笑和调侃,她拿着话筒,很认真地说:「我不喜欢每一个女演员离开的时候都说什么我们要深耕线下,我觉得我们就应该留在舞台上发光。」
决赛录制的现场,漫才兄弟夺冠后,演播厅里有金色的纸花飘下来,从前她不太好意思面对内心的这些东西,但现在,她很坦然地说,那个场景很浪漫,让她想要变得更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