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载你一程,一个家庭的爱与托举

是个人物

2024-12-20 00:47 广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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似乎这是一个平民子弟考入名校、带领家庭实现阶层跃迁的励志故事,事实上,又不止于此。

生活的褶皱抻开,里面有很多平凡、琐碎的瞬间,也有很多美好、珍贵的图景,它们共同记录下了,一家人如何一路走向理想之地,父母的善良和开阔在子女身上留下了哪些印迹,两个女儿又将要、想要成为怎样的人,拥有怎样的未来。

文| 王唯

编辑| 李天宇

图| (除特殊标注外)受访者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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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考出成绩的那天,邓金学一家正分散在三个地方。他在成都的工厂里上班,妻子在重庆陪读的出租屋里等通知,两个女儿则留在学校,为参加强基计划补课。

她俩是对双胞胎,名叫邓晴和邓天。出成绩前的几个钟头,为了缓解紧张,她们几个同学聚在办公室里,打起牌来。没多久,有消息传来,说今年查分提前了。姐妹俩赶紧给妈妈打了电话,然后决定提前下课回家。

一路忐忑。推开家门的一刻,发现妈妈正在哭——姐姐邓晴的成绩被屏蔽了,全省前五,妥了;妹妹邓天的成绩也不错,后来得知,全省第31——没多久,来自北大和清华的招生电话就打过来了,后来,邓晴决定去北大元培,读金融;邓天决定走清华强基,读哲学。

那是2021年,「清北双胞胎」的标签从那时起就有了。消息最先传到爸爸和他所在的工厂,邓金学高兴坏了,开始在群里给同事们发红包分享喜讯;老板听说后也很激动,给他发来两个一万块的大红包表示庆祝。

邓金学还有个兼职,做滴滴司机。跑车中他了解到,滴滴每年都会有帮助司机子女教育发展的公益项目,叫「橙果计划」,正在网上征集司机报名。他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为邓晴报了名,「橙果计划」项目组了解到,邓晴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也是今年考上大学,赶紧提醒邓师傅给两个孩子都报上,结果两个孩子双双入选,都获得了奖学金。

几年后提起,邓天还笑着回忆,以前总听说,考上清北社会各界会有很多奖励,这样就可以靠它们去读书,减轻家里的负担了,但事实上并没有。反而是爸爸工作的地方,一家作坊式的小厂厂长、滴滴平台的「橙果计划」在雪中送来了两份炭火。

带着来自家人和公共世界的爱与善意,姐妹俩走进大学。一晃三年,如今已经大四。就在前不久的11月26日,为感谢司机师傅们的辛苦付出,滴滴在成都举办第六届「滴滴司机节」,邓金学和两个女儿作为当地「橙果计划」入选家庭代表参加了活动。那天,邓金学穿了一件深灰色外套,眼睛弯成一条线,几乎全程都在笑。三个人一起站在「我为自己代言」的橙色背景墙前,引来很多关注。

在场有媒体拍下了这个时刻,发布到网上,「网约车司机双胞胎女儿考入清北」很快上了热搜。评论里,很多网友在表达对一家人的钦佩和羡慕,也有人在感慨,两位「学霸」成功跨越了阶层。

似乎是一个平民子弟考入名校、带领家庭实现阶层跃迁的励志故事,事实上,又不止于此。生活的褶皱抻开,里面有很多平凡、琐碎的瞬间,也有很多美好、珍贵的图景,它们共同记录下了,一家人如何一路走向理想之地,父母的善良和开阔在子女身上留下了哪些印迹,两个女儿又将要、想要成为怎样的人,拥有怎样的未来。

两姐妹小时候的照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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拨通邓金学的电话时,他刚刚下班回家。除了滴滴司机的身份,他还在一家私营企业里负责生产管理。那是一家做纸品包装生意的工厂,生产皮鞋盒、月饼盒、酒盒等等纸制品。

电话里,邓金学笑声不断,关于女儿成长中的种种往事,都让他感到幸福和荣耀。这天,邓金学重复了好几次,自己学历不高,没读过多少书,但两个女儿很争气,是全家的骄傲。

邓金学1975年生人,农村出身,高中毕业后辗转打了些工,然后开始跟着现在的老板干。最初从基层员工开始,在流水线上切模(用模具让纸板成型),几年后,邓金学二十八九岁,老板在成都开了分厂,他被派来负责生产管理。那年,两个孩子一岁多,他们举家搬到了成都。

分厂慢慢步入正轨,邓金学的工作也越来越忙。当时的设备还不够先进,很多工作要靠人力完成。一个鞋盒成型,就有十来道工序,每一道工序都需要操心。同时,他在厂里给妻子安排了文员工作,负责对账、接单和收款等等。两个人一边应对工作上的事,一边照顾两个女儿,「还挺辛苦的」。

同时代很多外出打工的人,会选择把孩子留在老家,由祖辈帮忙照顾。但邓金学夫妇俩不愿意,工作再忙,也坚持把孩子带在身边。

或许和女儿们出生前的一场车祸有关。有一次,邓金学和妻子一起开车从重庆老家回公司,路上,车子突然爆了胎,撞到路边的树上。

剧烈的撞击,导致邓金学的脸被汽车部件直接戳穿了,妻子伤得更重,大腿腿骨骨折——又惊恐又庆幸。那棵胳膊粗的小树背后,就是十多米高的悬崖。虽然撞在树上导致受伤,但倘若没有那棵树,就连人带车翻下去了。

更令人痛苦的还在后面。当时,妻子已经怀胎四月。和腹内的这对双胞胎,早已在孕检时见过面,无论如何,她想保住她们。

所以,在后来的治疗中,担心影响到孩子,在最少用药的前提下,医生为妻子做了手术。手术很顺利,剩下的孕期都是在医院度过。原本,怀双胞胎带给母亲的身体压力就更大,「她们妈妈吃了很多苦,这个一般人承受不住。」邓金学说。

后来,两个女儿长大后,邓金学不时会讲起这件事,他总是和她们说,妈妈很坚毅,妈妈很伟大,妈妈吃了很多苦。

妈妈自己反而很少讲起。她只说,有一天她从病床上睡醒,朦胧中好像看到两个穿着白裙子的天使,她想,那一定就是两个女儿,她们是天使下凡。

图源视觉中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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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孩子来得不容易,就更不舍得放在老家,于是时时被夫妻俩带在身边。

两个女儿开始上学后,邓金学买了一辆电动车,每天雷打不动地接送她们。三个人挤在小小的车座上,聊在学校里发生的琐碎事。

直到女儿上初中那年,一方面考虑到路上的便利,一方面想要尝试新事物,同时孩子舅舅做手术家里需要钱,邓金学这才买了车,照例去接送女儿上下学,闲暇时间出去跑滴滴。

起初那些年,邓金学所负责的虽然是管理工作,但收入不算高,每月只有一两千,妻子的更少一些。但好在花销也不大,两个女儿因为成绩好,读书的学费书费都是全免的。家里除去租房和日常开支,储蓄大多用来给她们上培训班了。

邓晴和邓天很早就体现出了学习上的天赋。她们喜欢上学,也喜欢读书,在爸爸邓金学看来,学习对她们来说「好像很轻松,就一直往前学,感觉没有什么难度,我们也没怎么费力」。

学习之外,姐妹俩在实践课上去卖过报纸,在雅安地震时去做过义卖,还曾去消防局参观过消防员工作,去敬老院做社会服务和慰问……在公共世界里,她们心里很早就种下了关心他人、关心社会的种子。

在成都读完小学和初中后,姐妹俩回到户籍所在地重庆读高中。那里有更好的学校可以选择,她们就读的巴蜀中学是重庆市重点中学,号称「清北后花园」、「状元摇篮」,每年都有上百人考上顶尖高校,以2023年为例,清北在重庆录取310人,巴蜀中学就占了97人。

放在全国,这所学校的清北录取人数排名也常常离衡水中学不远,但模式与衡中完全不同。巴蜀中学实行开放式管理,没有封闭式校门,也没有围墙;学校开设一百多门学养课程,拥有几十个兴趣社团;学生可以参与校园管理,也可以在各种研究项目中发掘自己的潜能。

邓晴和邓天在这里度过了高中三年,又如愿考上了理想的大学。

两姐妹在学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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选专业时,姐姐邓晴想学教育,但北大教育学院不招本科生,于是去了元培,她提前咨询了学长学姐,可以选修教育学相关的课程,比如乡村教育。

妹妹邓天想学哲学,爸妈说:「这个专业很苦的,可能要坐一辈子冷板凳,你愿意吗?」邓天说:「我愿意。」爸妈说:以后可能会赚不到钱。邓天说:「那我也愿意」。

读大学后,她们能感受到,身边的同学中,很多家境不错,「清北(学生)一部分家庭就是比较好,而且很多人选纯文科,就是家长不需要他们的孩子赚什么钱」。但这些很少让她们有落差感,因为,虽然不是家境最好的,但家庭氛围和感情一直很好。

这几年,社交媒体上有很多来自年轻人对「原生家庭」的思考与讨论,扫兴的父母、有毒的关系、断亲的子女四处可见,但邓晴邓天和家里人始终保持难得的亲密。

女儿们说,爸爸是家里著名的「端水大师」。姐姐把头发染成了红色,他一字一顿地称赞:「黑中透红!」妹妹把头发染成了紫色,他郑重其事地评价:「紫气东来!」当初她们想去做美甲,黑色,他也毫不迟疑地表示鼓励。

邓金学总说,自己女儿好像没有什么叛逆期,但在女儿的视角里,所有决定都得到了理解和支持,并没有什么想要反叛的。「他们很尊重我们的选择,只在『真善美』上引导,其他方面尽可能发展,而不是约束。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家庭教育里长大的。」

平时,邓晴让他做手工小企鹅,坚决执行;邓天让他给她的鞋子缝珍珠,坚决执行。前阵子,听说姐妹俩临近毕业压力大,邓金学赶紧跑来了北京。学习上的事根本插不上手,安慰的话也未必能说多少,但家人只需要「在」,就是最强的焦虑消除剂。

爱可以保护一个人,这是比物质更强的底气。

今年暑假,面临实习的邓天原本还在纠结要去学校还是教育类平台企业。她学哲学专业,对能和他人产生链接、能给予他人帮助的工作充满兴趣。恰巧得知滴滴为参加过「橙果计划」项目的孩子提供实习绿色通道,她欣然报名,并留在滴滴公益组实习——希望能以更多的视角看社会,而公益是很好的桥梁。

实习期间,邓天得到机会,和很多像爸爸一样做网约车司机的人交流;同时作为司机的女儿,也得以讲述自己眼中的作为司机的爸爸。

有一天,滴滴内部正在做一期小报,特意请邓天过去做分享。那天,邓天说,爸爸原本做着管理工作,但因为舅舅生病了,家里需要很大一笔钱,为了补贴家用,他开始跑滴滴。起初,她觉得他从一个体面的管理者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司机,但后来她意识到,他承担了更多家庭的责任,也在这份工作中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,同时所作的事情又是自己喜欢的,而且并没有为此出卖什么,「这样的平凡恰恰证明了他的伟大,我觉得挺了不起的。」

滴滴的同事在一旁非常感慨,邓天自己也湿了眼眶。

如今,邓金学依然开着他的车行驶在路上,做着女儿眼里平凡又伟大的滴滴司机。「这是一个普通司机特殊的幸福感」。

在父母的影响下,姐妹俩逐步成长为如今的样子,有独立的人格,又有真挚的情感。北京的冬天,气温降到了零下。《人物》的访谈在清华的文科图书馆进行,分别前,我们一起瑟瑟缩缩地站在傍晚的风里。

妹妹邓天去推电动车,边走边和姐姐邓晴说:「小X(她们共同的朋友)总说,你姐高考成绩那么好,当初如果愿意去清华,你就不用考强基就也能进了。」

「我们那时候太小了,根本没有这种意识。」邓晴说,「但你还是考上了啊。」顿了顿,又说,「而且,他们总觉得这种实质性的帮助才叫帮助。但是,相信你能做到才是更有力量的支持啊。」

滴滴司机节现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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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,姐妹俩已经在各自的学校读到了大四。

姐姐邓晴已经保研,准备在教育经济领域继续深造。因为性格中有很强的秩序意识和规划意识,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的职业发展路径:下学期去做出海电商的实习,先了解更大的世界里正在发生什么;暑假去云南做义工,再去做支教;然后到深圳做创新艺术设计的公司实习,去了解「AI和教育的结合」。

关于更长远的人生,邓晴也有过很多考量。她说,民国时期有三类人,一类是梁漱溟这样的教育家,一类是梁启超这样的思想家,还有一类是张謇这样的实业家。而她最理想的人生,先做实业家,因为创业和公益都需要钱;再做思想家,积累更多的经验和智慧;最后做教育家,「用一颗心托起另一颗心」。

这个学期,邓晴正在做支教,前不久,她接到一个来自山东的小朋友的电话。当时,邓晴正要去跳舞,所以在聊天中,她问小朋友喜不喜欢跳舞。小朋友回答说不喜欢,因为自己个子太小了。邓晴以为,小朋友会因为个子矮而自卑,没想到她紧接着说:「但是个子太小也是有好处的,以后同学们都长大了,但我永远像个小孩一样!」

邓晴瞬间被打动了。「成年人会给一件事加上很多道德上的判断,比如觉得跳舞一定比不跳好,但是小孩子可以看到很多面,然后做出自己的选择。」这些小小的细节,都在向她呈现着童真的美好,和教育的魅力。

妹妹邓天也正站在自己人生的分岔口上。前不久,她刚刚放弃了保研资格。

邓天从小喜欢思考「生死」、「意义」之类的话题,在意内心的感受,向往人与人之间深度的交流,对教育很感兴趣。恰好,母校巴蜀中学要开新校区,校长正是曾经把她招进学校的人,如今抛来橄榄枝,想邀请她回去当老师。天时地利人和,她打算站上讲台,成为一位教育工作者。

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。职业发展中心的老师甚至表达了强烈的不赞同,反复向她阐述在当今时代学历的重要性,让她不要「放弃前途」。

这两年,考公考编考教师成为年轻人就业的一大趋势,在外界环境充满不确定的年代,体制内工作意味着安全和稳定。但对邓天来说,未来人生的多元想象是更重要的:教育是充满挑战的,一位好老师永远有更高的目标;即便走上工作岗位,依然可以出国读书或是读在职研究生。

刚读大学时,邓晴和邓天一个读金融,一个读哲学,家人们都以为,她们将来肯定是一个从商,一个从政。没想到,四年后,姐妹俩的愿望殊途同归,都是做教育。

社会学学者安超曾在接受《人物》访谈时讲起,这些年,人们常常用一个词来形容家境普通的学子,叫「小镇做题家」:它延续了两种对于底层子弟的偏见,一种认为他们很平庸,没有什么才华和天赋,就是靠吃苦耐劳,靠一遍一遍地刷题成功的;另一个就是会认为他们就是为了翻身,为了以后能有个好的工作、好的经济收入、好的阶层。总之,既认为他们是平庸的,又认为他们是功利的。

但事实上,这些年轻人中有很多像邓晴和邓天一样,既聪明,又有理想和情怀。

前不久,邓晴在保研分享会上给学弟学妹们分享了自己的经历和感受,她说,在她看来,重要的事无非这么几个:首先要认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,第二要认识自己的天赋在哪里,第三要有立身的原则,最后才是要追求的目标。

在分享会结束前,她说起很喜欢一个字,是对自己的要求,也是一种期待——

「飒」:立在风中。

(文中邓晴、邓天为化名)

妹妹邓天在滴滴实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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