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朵莲花

去见莲花的前一晚，我躺在床上，辗转难眠，40年前的往事，如同电影般在我脑海里不断放映。

1974年，我在南钢中学读了一年高中后便回乡务农了。我们这个小村位于江南，处在南钢和江氨这两大国有企业之间。因为这两个厂的建立，村里许多青壮年都被招进去当工人，像我的二哥和莲花的三哥也位列其中，而我只能回归农田。

每到劳动的时候，队部篮球场就像一个集结地。村里五六十名男女劳动力会聚集在此，听队长益家（顺花的爸爸）分配任务。务农的日子虽苦不堪言，但也有着别样的乐趣。农忙时节，上午大家就像一阵旋风，手持镰刀在金色的稻浪里穿梭。炽热的阳光烘烤着，汗水滴落在泥土里，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下午挑着沉甸甸的稻穗走在泥泞的田埂上，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，以免滑倒。到了晚上也不能休息，拔秧和打稻穗的工作还得继续。无数个夜晚，我们这些满身是泥的人，在星光和月色的映照下，如同归巢的倦鸟一般，跳进池塘洗净一身的疲惫。

农闲时就会轻松许多，栽种些蔬菜瓜果，感觉就像在田间漫步玩耍。一天下来才挣10个工分，折合人民币3分钱，但大家也知足。

白天劳动之后，晚上记工分的场景也很热闹。我当上了记工员，大家围坐在一起口述工分，我则认真记录。记完之后，大家就开始聊天。年轻人总是最有话题的，像我、莲花、顺花、玉兰等人常常聚在一起。我们谈论学校里的趣事，分享着阅读小说、诗歌的心得。

生产队还得搞副业赚钱，比如去南钢厂当搬铁工。我有一次拉钢材，任务是把钢材送到很远的地方。在南钢车间装满钢材的木板车重得像座小山，特别是在新建县望成岗那条新建的路，坡度极为陡峭。我使出了浑身力气，车子却纹丝不动，最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。当时我只感觉眼前一黑，仿佛自己即将被黑暗吞噬。就在我绝望之际，莲花和几个同伴跑了过来。他们脸上带着紧张与关切，几个人齐心协力把板车推上了高坡路段。

后来我离开了家乡，经历了许多不同的事情。先成为南昌县委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团成员，再到省里参加拓林水库副坝工程溢洪道建设，担任《战地简报》的编辑记者，1977年还考上了南昌师范学校。

上学期间周末回家，白天我会去二哥家的菜地干活。晚上是我最期待的时光，我常常约上顺花或者独自一人去莲花家。莲花的家总是充满温馨的气息。我们会坐在简陋的屋子里，谈论学校的新鲜事，分享对文学的热爱。记得有一次，聊到诗人李白和崔颢，我情不自禁地朗诵起李白的《静夜思》，莲花则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崔颢的《黄鹤楼》。她的声音清脆悦耳，宛如山间的清泉。我们的欢声笑语和讨论声在屋子里回荡，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。

25岁的莲花还未嫁人，在当时这确实算是大龄青年了。她被村里安排到南钢炼钢车间做长期帮工。村里小孩子常说的“铜丝扭，带莲花”让我对她的感情状况感到好奇，“铜丝扭”是她在厂里的师傅，是个未婚青年。当时我想，如果他能和莲花在一起，倒也是不错的。

然而，莲花出嫁的消息打破了我的想象。放寒假回家，二嫂告诉我这个消息。我去见莲花的那天晚上，月光清冷。我看到她坐在那里，眼神里有无奈和无助。她告诉我，她要远嫁，嫁的人是一个比她大近10岁的农民。我特别震惊，在我的印象里，她如此优秀，又有自己的才华，怎么会这样呢？我觉得她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，哪怕不是和她的师傅，也可以在附近找个匹配的对象。

莲花出嫁那天，天气寒冷，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。我们一行人送她，沿着泥泞的小路走了很久很久，才进入那个陌生而荒凉的村庄。她的背影越来越小，我的心却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。

多年后，女儿出嫁那天，我在小区门口意外地遇到了顺花的大哥发顺。我向他询问顺花的联系方式，又通过顺花得到了莲花的电话。

当我拨通莲花电话的时候，我的心跳陡然加快。“莲花吗？”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，“你是？”“我是伍保呀。”然后她“啊”了一声，又沉默了一会儿说：“40年了……你明天就过来吧！”

见到莲花的那一刻，我有些恍惚。她还是那个莲花，只是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，曾经的白净少女如今变成了皮肤黑里透红、头发有些斑白的大妈。但她眼神里的自信和刚毅却那么清晰。

我问她民办教师转正的事，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，当了两年小学老师后，小学和邻村合并了，她就又只能务农了。

至于当年为什么急于嫁到边远地方去，这个问题我始终不敢提及，她明明知道我很想知道其中缘由，但也还是没有主动为我解答。

现在的莲花生活还算不错，有车有房，子孙满堂。然而，她给我讲述着这些年的经历，每一个画面都充满着艰辛。但她却始终笑着，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慈悲，从她的心中感受到了宽容。她的一生就像一首写满坚持与奋斗的诗，虽然平淡却富有深度。我知道，她用自己的经历诠释了生命的坚韧。她那浸透了成长汗水的灵魂，那阅尽人间风景的灵魂，那经历了诸多风霜雨雪的灵魂，将枯燥平淡历练成诗的灵魂，就是有深度的灵魂。

是的，她是一位灵魂有深度的人，她的灵魂就像那朵开在鄱阳湖中、散发着一股沁人清香的不朽的莲花，虽然历经生活的风霜雨雪，却依然坚强地生长着，默默地绽放着属于自己乡村女人独有的光彩。